那年暑假,我当了初级中文夏季速成班的助教,从拼音开始,教美国大学生汉语。课本是主讲老师、一位年过半百、多年前移民美国的台湾“外省”女性编写的,按照题目,分成问好、姓名、天气等章节。有一天教学生怎么向老师请假,课本的对话中有如下描述:“我感冒发烧,流鼻涕,还咳嗽。”当然,诸如“感冒”、“鼻涕”、“咳嗽”这类的生词都另外标出,注音、释义。
课上到一半,发现底下的学生挤眉弄眼、大做鬼脸。问他们什么缘故,他们说症状描写太详细,太琐碎,简直“令人作呕”——他们指的大概是“鼻涕”。又问他们平时怎么向朋友说明自己病了,他们说,就说“病了”不就行了吗?只有他们的祖母才会这样连篇累牍地罗嗦。
我原来以为这种差异只是因为年龄的不同。后来接触的美国人多了,才知道对于个人疾病的论述方式和性别、阶层(包括教育水平)、以及对话者双方的亲密程度都有关系。比方,我的同事身体如果不适,碰到泛泛之交会文邹邹地说“略感不适”(“a little under the weather”),对于较为熟悉的才详细说明具体病名:感冒、过敏等等。一般女性比男性更愿意说明不适的具体症状,年纪较大的又比年轻人更愿意提供细节。小毛小病固然如此,一旦出了癌症之类的重大问题,相互之间更是小心翼翼、讳莫如深。
我想,以上这些除了表示对于个人隐私的尊重、人与人之间亲疏距离的细致分类以外,也说明美国人对于生理现象、乃至生老病死的避讳。某位美国师姐曾告诉我们说,“我去医院动了个手术”(“I had an operation”),一问旁人,才知道原来上周她生了孩子。我的意大利同事也惊异地评价说,美国老人垂危临终之际,家长一般都不带孩子去医院,大概是出于保护儿童、不要让他们过早接触死亡的目的,与欧洲人的习惯不同。
我的外祖母当年喜欢不厌其烦地向别人描述她的健康状况。我从小也知道生老病死的无可避免,因为当初还时兴产妇在家“坐月子”和亲人亡故后必须在家停灵几天的习俗。古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忌讳。“恙”是一种传说中的古代毒虫,据说人被咬就会生病。所以古人见面都要问“无恙乎?”如同我们今天说“最近怎么样?” 一样普通。《战国策·齐策四》中说到齐王派遣使者问候赵威后,威后问使者:“岁亦无恙耶?民亦无恙耶?王亦无恙耶?”—“齐国收成怎么样?老百姓怎么样?齐王怎么样?”还惹得使者大不高兴,认为她贵贱倒置,藐视齐国君主。
现代文学中,疾病也常被用来作为隐喻来象征国家、人民的精神状态,比方说鲁迅的小说《药》。他还说过,在他的朋友中最流行两个幻想。一是有人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,只剩下他、一个漂亮的姑娘、和一个卖大饼的。另一个幻想则是:吐半口血,有两个年轻丫鬟搀扶着,去看秋天傍晚庭前半落的海棠花。前一个是“食色性也”的朴素草根意识,后一个则是典型的有钱有闲阶级才会有的闲情逸致了。 |